那是1959年夏天的早晨，我急匆匆地趕到華中師范學(xué)院（現(xiàn)稱華中師范大學(xué)）中文系教學(xué)樓的左側(cè)花壇前。同學(xué)們已經(jīng)排好了隊伍，只等照相師傅的口令，就會按下快門，照下華師1959屆畢業(yè)生的合影。

   同學(xué)們看到我滿頭大汗地趕到了，不約而同地發(fā)出“啊”的一聲驚呼！已排好的隊伍，一陣騷動，在老師的勸導(dǎo)下，才好不容易地安定下來。我被安插進180多人的隊伍中后，這畢業(yè)照，總算“一個也不能少”地照成了。

   照完了畢業(yè)照，我們小班的同學(xué)，團團地把我圍住，問：你沒有死?。坑型瑢W(xué)說：我們以為，你們家，昨晚上，和在彭劉楊路邊乘涼的許多家一樣，被一輛失控的大貨車軋了呢！同學(xué)們看到我為什么騷動，原來如此?。?/span>

   在照畢業(yè)照的頭天晚上，在武昌吉祥巷口（我家就住在巷子里）、彭劉楊路上，發(fā)生了一起慘烈的車禍：在深夜送貨的一輛卡車駕駛室里，司機和副駕駛都睡著了！滿載的貨車，從馬路邊，沖上了人行道，將睡在竹床上的好幾戶男女老少，給碾軋了——有的家庭，遭了滅門之災(zāi)！那天晚上，我們一家，也睡在露天的竹床上納涼。我在迷迷糊糊中，忽聽到噼噼啪啪的類似爆竹的聲音。繼而，又聽到了老人小孩呼天搶地的號哭聲。后來，才聽說在巷子口發(fā)生了車禍。

   我母親從來不允許我們到大街邊去露宿的，認(rèn)為不雅，也不安全。夏日炎炎的夜晚，只在小院子里擺兩張竹床，讓我們乘涼。如果我們心有不愿，她一邊為我們打扇，一邊勸告我們說：“心靜自然涼”啊。常此以往，我們也就習(xí)慣在小院子里乘涼，度過武漢那火爐般的夏夜了。也因此，我們一家才躲過了這場劫難。

   五十年，“彈指一揮間”，用時髦的話說：我們“穿越了時光隧道”。當(dāng)年拍畢業(yè)照的在漢部分同學(xué)，按例，又要聚會了?！俺?wù)”召集人和“彭子”同學(xué)，破例，邀我赴會。剛從武漢回孝感的我，行李未解，第二天，又去武漢了。

   彭子在電話中告訴了我餐會的時間（4月26日上午11點）、地點（洪山路等）、會所（喬家大院）后，我有些茫茫然了：五十年來，我雖是武漢伢，但從來不記街道地址的；兒時出門“靠父母”（引路），壯時出門“靠朋友”，老來就成了武漢“盲”了。更何況在電話中報了好幾個地址，而對于搭乘幾路車可到目的地的關(guān)鍵信息，又語焉不詳呢！好在，會所好記，是褒揚晉商電視劇中的那個“喬家大院”。于茫然中，我樓上的原校長就為我在網(wǎng)上搜索，找出從常青花園到“喬家大院”的公交“路線圖”：從常青花園，乘71路，到武勝路；轉(zhuǎn)乘522路，便可到洪山廣場或洪山路了。

   聚會的頭一天，為了不誤事，我便“按圖索驥”，先行打探“喬家大院”，一路還算順利地在洪山路下了車。下車后，我就向一間報刊亭的老板打聽。老板六十幾歲，態(tài)度和氣，指路耐心，告訴我：往前走，遇著橫道就右拐；再往前走，再遇橫道就左拐，就到了——于是，又義務(wù)地做起了廣告：“喬家大院”啊？多為私款消費，有檔次，有特色——還有兩站路呢，不如打個“的”去吧。我說：沒事，走走路好。順帶，我買了一份《武漢晚報》，算是酬謝。

   走了一站又一站，走出了一身的汗，總算是看到了“喬家大院”了。在小洪山路人行道邊，是一溜的灰色磚墻；一溜的灰色墻沿下，是一溜的“大紅燈籠高高掛”。大門的朝向并非對著大馬路，而是順著人行道洞開著。我走在左邊的人行道上，老遠(yuǎn)就看到了它，那驚喜，難言狀。兩位“保安”（解放前，稱作“boy”的吧）站在門兩邊，我前去搭訕：“明天，我要到你們餐廳里吃飯！請問，附近有車站嗎？”大概，他們是第一次遇到這樣一位提前預(yù)告的人吧，吃驚之余，一位指了指左前幾米處：這不就是！汽車站就在灰墻邊，燈籠前！查看站牌，我樂了：7xx路（又忘了），不消轉(zhuǎn)乘，直到常青花園！不一會，車來了，上車后，有座位。一個半小時吧，就“回家”了。

   悠閑日子過慣了，有一點事，就激動！晚上睡不踏實，第二天便早早地起了床。約的是11點，我8點不到就出了門。好在是上班的早高峰，加之沿途有市政工程，車，堵得厲害。走走停停，停停走走，終于到站了。一看表，離聚會的時間還有大半個小時呢！過馬路，進大院，服務(wù)員們還在吃早飯（他們一天只吃兩餐）。一位引導(dǎo)小姐將我引到彭子所訂富麗堂皇的大包間里，請我坐在仿明的太師椅上，等待主、客們的到來。

   老同學(xué)相繼到來了：我不斷地起身，不停地握手；對有的同學(xué)，不好意思地、怯怯地問詢尊姓大名——五十多年啦，滄海桑田，青春不再，人生易老??！

   東道主彭子我熟悉：五十年前，她是我那個班上的“小女生”，伶牙俐齒的湘妹子；五十年里，她多次做過老同學(xué)聚會的主持人；2007年，他們夫妻倆去北京療養(yǎng)，我又陪著他們?nèi)タ赐⒕颖本┑膹埦?；此后，又是我的“QQ好友”之一......她患病初愈，為答謝關(guān)心她的老同學(xué)，在武漢同學(xué)聚會的“AA制”里，“插隊”提前宴請大家。我是她破例邀請的?？h的客人之一，這使我倍感榮幸。

   一張大圓桌，足可坐二十人；主客十幾人，圍坐得疏疏朗朗；可能是晉商吃的美味佳肴，不停地端了上來：燒烤羊排，外焦內(nèi)嫩；鐵板牛肉，入口爽滑；涼拌粉條，麻辣酸甜；肉夾白饃，香氣撲鼻……電動的大轉(zhuǎn)盤，逆時針慢悠悠地轉(zhuǎn)著，讓每位貴客，從從容容地品嘗著西北大餐。

  “ 酒過三巡”，彭子的小女兒“二丫”講話了。到底是媒體人，“秀”了一把“脫口”——好幾分鐘的演講，不僅條理清晰，更是聲情并茂。內(nèi)容可歸納為兩點：一是，老人不是兒女們的累贅，而是兒女們掌心中的寶貝：二是要感謝叔叔阿姨、伯伯伯母們對母親的關(guān)心和幫助。一通快人快語，一口漢味漢腔，一腔熱心熱腸；淙淙泉流，涓涓溪水，滔滔江河，涌流進在座老人們的心田。我從她的身上，看到了兩個人年輕時的影子—— 一種奇妙的、化合的影子。真令人羨慕啊！

   我們小班的六七位同學(xué)，，又團團地把我圍住，頻頻進酒，互致祝福?；貞浤橇鹘饸q月，心中充滿了甜蜜；涉及不堪回首之事，卻只是一笑而過。

   在這五十年里，有好幾次，我曾與死神“擦肩而過”。但，再也沒有人問起我歷險、脫險的遭遇。我沒講過，又有誰會知道呢？在這五十年里，我每次給學(xué)生講文天祥的《指南錄后序》，其中有一段歷舉幾及于死諸事：“嗚呼！余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……死生，晝夜事也，而境界危惡，層現(xiàn)錯出，非人世所堪。痛定思痛，痛何如哉！”每每讀講這一段時，總會產(chǎn)生聯(lián)想和共鳴；情緒，就會不由自主地激越起來。我所經(jīng)歷的，大都是天災(zāi)，更不敢以文天祥自況，但體驗或有共同之處。今天，大家只看到我大塊地吃肉，大口地喝酒，誰又會想到我這前半生所經(jīng)歷的風(fēng)雨，所遭受的災(zāi)難呢？

   此時此刻，此情此景，面對著眉宇間流露著幸福之感鶴發(fā)童顏的老同學(xué)們，我心中頓生“感激、惜?！敝椋焊屑の业母改?，感激山區(qū)學(xué)校的工友，感激山區(qū)共事的老師，感激山區(qū)基層的干部，感激山區(qū)寬容的領(lǐng)導(dǎo)。是他們，讓我多次與天災(zāi)人禍“失之交臂”，使我得以茍全性命至當(dāng)今。我會珍惜我那來之不易的“后福”，科學(xué)地、健康地、快樂地、充滿信心地活下去，活下去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陳材信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1年6月15日16:06